風去來兮
□劉群華
1
人間的風,總是把大地刨掘得跌宕起伏。
有人說,春風好溫柔呀,一拂動,小草就長出來了。其實,草從荒蕪走進青翠,就是一種分娩的痛苦。風乘虛而入,壓迫著讓它們的尖芽匍匐于地,然而尖芽又掙扎地爬起來,它的這種不屈服,像是人的抗爭,試圖頑強地去打敗風。但如果草一旦倒下了,爬不起來,也便沒了嫩芽。這時,我就分明聽到它在呻吟,更有幾只蒼老的蟄伏的蟲,也被風吹出,遺棄于荒蕪間沒有了聲息。
風的催動,枯草是不甚明白的,像人,認為風太嚴酷了,討厭它,憎恨它。可是,陽光最明白,此時的風,不大不小,透出的清澈,對草木的蘇醒有著莫大的鼓舞和鍛煉,如果沒有風的促進,或者是欺凌,枯草倘若邁不過這段風的坎,哪怕生出嫩芽,也是枉然。
風這時的操守與品格,讓父親倍加贊賞。父親走在田壟里,看春風肆無忌憚地綠了大地,給予土地最多的贈予。如果父親不懈怠,在秋天,就是一個好的收成。
風在這時與父親的梯田無縫對接,季節跟著風走,種子在土地上膨脹,綠油油的一片,讓風不再那么討厭了,或者說,它沒了狂風時的殘酷,多了微微之風的眷顧。
父親走在田壟里,對田里的稻禾笑,稻禾搖著腦袋,像只調皮的羊,犄角高聳,輕輕地抵撞著父親的褲管。稻禾嗅著父親的氣息,赤誠地與風俯了俯身子,再與風瀟灑地唱了一首長歌。
陽光有力的光線溫煦著稻禾,這時的風,絕非冰冷無情,而是柔軟溫暖。天地間的長蟲走獸,在風里揚了揚塵土,把歲月的焦黃,漫長的疲憊,抖落在了風里。一些野花開得豐美富饒,青葉在陽光里閃動,似乎有意擎舉那朵花在頭頂,向人炫耀和吶喊。無邊無垠的綠在大地上凝固,以不可逆轉的勢頭,寫意著父親的辛勞與堅守的期望。
各色各樣的鳥在梯田邊安了家,山雀身姿婀娜,線條柔美,邊飛邊叫。魚兒在棉紗似的河上環顧,此時的魚,細鱗閃爍,像披了一身的銀子在游弋。風像畫筆,在它們的身上涂抹。畫的畫,有綠有藍,有紅有紫,有白有黑。如果旁逸斜出一枝,可畫花,可畫菜,可畫牛羊,更可畫山中的飛禽走獸。
風把大地上的生靈都畫了一遍,當畫到父親的犁鏵時,它的筆卻停住了。它左右為難,把犁鏵畫在土墻上罷,則意味著春耕完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把犁鏵畫在梯田,則父親還得勞累辛苦,披星戴月,沒有了盡頭。
風索性把筆丟出了村莊,落在了一株蒲公英上,風凌厲的樣子,嚇住了蒲公英的種子,屏住了呼吸。如果種子沒有心生不滿,則隨風飄去了。如果心生芥蒂,就擺了擺身子,種子還堅持地擎舉在頭頂上,不肯隨風而去。
風在土地上逡巡,好像無怨無悔,也任勞任怨。它湊近大地傾聽,虔誠得如一條青蟲爬在青葉上。遠方的山門打開了,所有的生靈都涌出一股鏗鏘的聲音,腳步噠噠地奔跑。父親跟著風也趴在了地上,聽到了稻禾拔節的聲音,聽到了稻葉上的蟲鳴,聽到了溪水的潺潺,聽到了野花的綻放,聽到了草的孤獨。
有一天,我也跟著父親聽,說,這是風的聲音啊!
我的這句話,顯得那么淺薄。換句話說,我的這句話,太沒有詩意了。
風對我的話,很坦然,沒有父親那么尷尬和窘迫。它或許認為這孩子太實誠,也不算是一件壞事。父親陰沉著臉,離開了梯田,來到了梯土之上。
梯土上的玉米,長葉如劍,青青地刺向遠方。桿子粗大筆直,似乎插入了云天。根下須兒扎進了石礫的土壤里。我瞅罷,這么差的環境,玉米竟然生存了下來,還適應了堅硬的石礫,長得相當茂盛。
玉米是父親最雄厚詩篇之一,跟稻禾一樣。風在它們長勢良好時,不時敲打一下,以一陣涌動的力量,在某時某刻噴薄而出,從而達到擠壓玉米和稻禾的囂張勢頭。
稻禾和玉米,對風來說,已然是渺小的。它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與搖撼。在較大的風面前,玉米的偉岸,耀眼的稻禾,與那種堅實的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們仿佛是一群迷茫的小螞蟻,一群隨時被風吹倒卻頑強地活在世上的小螞蟻。
父親說,不讓它們經歷些磨難,怎么能長大呢?
我原來對風認識得懵懂,風倘若以沉默、平靜游弋人間,而不顧草木的野蠻生長,讓它們無序地無慮地生長,沒有一種約束力以雷霆萬鈞之勢搖撼它們,它們的骨骼就很酥軟,它們的精神就很脆弱。
風把它們高傲的勢頭打壓下去后,雨就隨著風的腳后跟澆了下來。像極了人,敲打一下,再給你一個甜棗。這時,玉米和稻禾都很疲憊,口干舌燥的,一見到執著而粗大的雨,無邊無際的雨,便咧嘴吮吸,慢慢消融于青翠的身子里。
在有風的日子,父親晝夜行走于田土之上,記錄一切作物冗長而愉快的生長情況。他有一個皺皮的筆記本,我找出來,有那么一頁寫著,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有風,有雨,玉米被風壓彎了一片。
我又輕輕地翻出了一頁,上面寫道,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一日,有風,無雨,稻禾被稻穗壓彎了一寸。
我盯著那個筆記本,眼睛模糊,好像風把一粒沙子卷了進來。
2
人間的風,像一個雞毛撣子。
這是父親的一個比喻。依我拙劣的文字,還達不到這種生動形象的高度。父親說,漫天的塵埃,雞毛撣子不擦一擦,大地就渾渾噩噩,難見澄明。
父親詮釋得很精彩,可我好多年沒整明白,以為他一語雙關,他煩于土地的瑣碎,而生出一些厭倦,多了怨言。
其實不然,他說的雞毛撣子,還是風的本意。有一天,左廂門沒關,風卷著墻外的塵土躥進了我的臥室,半晌,就有了薄薄的一層黃土,均勻地鋪陳在我的床單上。這些細如中藥鋪的海金沙的黃土,捏在手里,光滑、柔軟、透亮。我從外進來,見罷,道,這回床單要洗了。
父親聽見了,說,這么好的天,風兒頑皮,塵埃不臟床單。便阻止了我,接著道,在風中揚一揚,床單一樣干凈。
我就依父親一回。把床單小心地拖曳出來,在風中抖了抖,黃塵簌簌落下,真如父親所言,風就是個雞毛撣子,真的把床單撣干凈了。
門外有一棵甜柿子樹,掛了一樹的甜柿子。風每天要搖幾回,搖得甜柿子紅透了。它見我抖盡了床單的塵埃,忍俊不禁。
一只鳥啄著一個柿子,甜得它的嗓子都亮麗了。它剛想翹尾高唱,突然一個柿子被風捅了下來,落在地上咚的一聲,嚇得鳥兒飛走了。
但是螞蟻嗅到了味道,要把砸碎的柿子扛回家。我閑來無事,用草稈抖動那些柿子肉,讓螞蟻的觸角顫動,差點亂了陣腳。
父親吃過午飯,把挑逗螞蟻的我叫走。我和他走在田埂上,看著田壟里的稻穗沉甸甸的,就摘一粒,咬一口,咯嘣,谷子差點砸了牙!
谷子的筋骨好,說明是個豐收年。這時,父親又把風比喻成了收割的鐮刀,說,風如刀,刀不動,人不動,谷子也不動,就不進倉。
這時,風動了,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延伸一下,風吹稻禾見谷子。父親的田壟,都彌漫了谷子的清香。天上縹緲的云,被堅硬的風吹走了,剩下湛藍的天穹,擁抱幾只迎風的風箏。
父親已經接近秋天,在風的羽翼里,他的眼光短暫停留了一會,僅僅一會,又俯瞰到了群山和河流邊的田壟。谷子從父親的眼睛里穿過,黃澄澄的視覺,沖擊了他的神經。他舒口氣,道,好俊的田野!
谷子伸出了手,已經體會到風蘊藏的能量。太陽身處天空,也意識到底下這片茫茫的田野,正是人間夢寐以求的好地方。
對于父親來說,與大地最近的是谷子,與陽光相同的還是谷子。秋天如一面玻璃,映照在樓房的墻面,固執地鑲嵌了一幅錯落有致的圖畫。
菊花毫無保留地綻放,抵御逐漸涼了的風。父親跟著風,收割田壟里的稻禾,風有意無意地擺動著稻穗,那個橙黃而沉甸甸的夢,仿佛是大地對人的一種饋贈,也是菊花對父親的一次加冕。
父親把一蔸稻穗插在頭上,把另一蔸稻穗插在我的頭上。黃澄澄的兩個腦袋無限延長,不論天地有多寬,我們的笑聲就有多長。
有奇妙形狀的風,鉆進稻穗里,它就是稻穗,鉆進父親的手掌上,它就是老繭。它圍繞著父親,在人間永恒地堅守,沿著一種特殊的規律在行走。如果風的軌跡有深度和高度,那么父親的谷子,也有廣度與寬度。
父親踩了一陣打谷機,挑著滿滿的一擔谷子,嘰嘎嘰嘎地上坡,扁擔在他的肩上,彎成一彎明亮的月兒。他腳下的路,七縱八橫,隱藏了石礫的光芒。鳥兒張開優美而簡潔的翅膀,在空闊的田壟里飛翔。風也走在這條路上,偷偷地,貓著腰,它是來看我家疊起的糧倉的。
風在秋天,常用谷子替代言語傳達它的喜悅,它過去一味要臣服的野草,已經枯萎了。風參與著萬物的生長、開花、結籽,尤其是稻禾,一旦被父親收割回倉,靈魂深處還是有一種震撼和失落。它的內心,多想縱情一次喧囂與騷動。
田壟里的谷子都被父親收獲回來,在好天氣里曬干,揚了揚,被風吹去癟谷,然后入倉,一層一層地重疊,如一層一層的金子。
這個時候,滿目之下,茫茫田野,連一根稻禾都不見了。裸露的土地,一片烏黑,不再見了橙黃。河流也瘦了,從一扇窗看去,它已然是秋天的中心,是風鑿開的碧玉,看上去很明澈。
3
我一直覺得父親的手里握著一束風。他的手就像一個吸盤,緊緊地讓風無法逃脫。
這些風,是他一年里從土地中抓住的,有著玉米、蔬菜、稻禾、麥子、黃豆的氣息。風靈活萬變,父親的手如果不夠敏捷,則抓不住它。
風鎖在父親的手指縫里,鎖在他的掌紋里,久了,握在手里的風就乖了,不過,它還是在尋找逃遁的機會。
父親收了田壟里的稻谷,便閑下來。風兒在他的斗笠上滑翔,蟲兒伏下身子,留下一具空殼。炊煙里的新谷米,搖搖晃晃,仿佛喝了一壺米酒,然后醉倒在山口。
陽光淡泊了,如一條船,渡人過了江,又返回來。父親說,冬天了,風也暴躁了許多,把我的鼻腔磨出了血。
是的,冬天里雪花已經在山谷中躥動,冷冽的風,越過鵝毛雪,抵達了父親的身邊。
父親蹲在火塘旁,用手指比劃,描摹風雪的形狀,用溫熱的肌膚,去感觸風雪的表達。盡管風在強調自己比雪更暖和,但作為親歷者的父親,還是認為風比雪更苦寒一些。
父親這么認為,是風創造了雪。在雪還沒來時,風已經刮了三天三夜,把他的茅檐揭開半邊,散落在地上,像一團荒蕪的雜草。同時,趴在火塘邊的狗,風一來,它的皮毛就緊縮一下,表情十分痛苦。
父親看了下外面的風,只見高山上的樹,凍得瑟瑟發抖。它們的腳早已涼得僵硬,結出一層淡淡的冰凌。青苔盤在樹上,懸空的那綹,像一線鼻涕,清亮,而滑稽。
父親往火塘加了把柴火,手暖了,身子也熱了。他索性取下了火塘里的一壺酒,那酒咕咕響,倒出一杯,仰天澆一口,真是暢快!
一雙手握住的風,趁機就逃竄了出去。它們向往外面的天空太久了,隨風飄落的樹葉,隨風而行的鳥兒,都在等著父親手里的風。
父親在冬天,發覺人間的風可自如了,上天下地,左右折騰。父親說,大自然的風電水火,從古至今,我怎么沒見過畫風的畫呢?
風無色無味,怎么能畫出呢?我說。
那沒人畫風,畫上的樹木怎么一邊倒了呢?
這是個深邃而有技術的問題。我的知識實在太貧瘠了,無法去解答如此復雜的東西。父親把一個器具上雕刻的繪制的圖案給我看,只見那些怪異的人里,身后雪花一片,襯托他們的草已經刮歪了,可風沒有透露出半點蛛絲馬跡。
我說,總不能在草上畫出一道道風痕。
父親說,是的,風就是這樣。
風沒辦法入畫,倘若入了畫,也是它側身而過的影子。
我伸了伸懶腰,窗外的雪花比剛才大了,風追逐著雪花,雪花四散逃跑,竟飛進了我家的門廊。我清楚地意識到,肯定是父親喝了酒,手里握住的風趁機逃了出去。風一旦失去了束縛它的牢籠,它就狂了,雪就大了。
四野只聽見風聲,嗚嗚叫。天地一片渾濁,雪兒徹骨地寒。
父親把頭探出窗口,路上少有行人。眺望對面的青山,青山不青,白了一頭,風也好像把它刮小了。樹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雪,晶瑩剔透,亮閃閃。它呻吟著,倏地,一塊枝條不堪重負,嘩的一聲,倒落在地上。
一只松鼠驚出了洞,爬出來,一臉的困惑,一臉的彷徨和失落。它用前爪扒弄了下嘴巴,又撫弄一回長須,環顧四周,甚是安全,便跳躍到一處雪里,刨出幾粒碩大的堅果,塞滿了一嘴腮子。
在層林里,雪已然是大山的一身銀妝,而風也是一根藤蔓,爬滿了草木的一身。雪的花瓣在大地上舒展開,以一種別樣的柔軟去觸碰風的堅硬,喚起了一抹濃郁而化不開的凝重。
父親的眼睛里,全是風雪。他的腳板有點癢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的腳板都癢。癢得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喜歡趕山。
在風雪中趕山,別有一種趣味。他說。
他把那壺酒全灌進肚腹里,然后抓起剩下的幾粒花生米,丟進嘴里,邊嚼邊側耳聽遠處的一伙趕山人,聽他們正呼喚著一群狗,在奔跑。
父親的臉紅紅的,吐著一口酒氣。他套上一雙草鞋,在光腳板上裹了幾層棕絲葉,棕絲葉雖然粗糙,但還溫暖。他行走在雪里,風的羽毛搖擺而過。
黯淡的雪霧,在山上搖曳、飄逸,黝黑的石頭,裸露出半截,像一尊怪獸,藏在雪里風里霧里若隱若現。萬物的輪廓變得模糊,整個村莊被風雪覆蓋,格外的凜冽、干凈。
時光在靜靜地流逝,在無邊的空間里兀自纏繞。我慵懶地坐在火塘,等待趕山的父親回來。
這時,對面山突然熱鬧了起來,一只灰色的兔子被狗追得四處逃竄,風拂動著它的毛發,腳下的雪,不時踢出飛沫,還留下了它深深淺淺的印子。
父親站在一個拗口,朝人喊,快來,快來,兔子快跑了!
他的話,讓不斷下沉的風,倏地踉蹌,在村里打了個旋渦。
作者簡介:劉群華,筆名劉陽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天涯》《安徽文學》《散文百家》《湖南文學》《山東文學》《延河》《草原》《鴨綠江》《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海外版和《散文選刊》轉載,并作為高考模擬題。
責任編輯:梁陳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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