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容記

□李堅

 

描容記

老搪瓷缸熬著明膠

濕絹泡軟旦角的眉梢

母親彎腰別貼片時

發髻抖落兩粒晨露

 

鼠須筆點紅顴骨

兩朵映山紅就活了

點翠頭面默背《拜月記》的當口

我摸走帔肩的金絲雀

青褶子突然在衣架游動——

 

梳頭阿嬤哼著【放流調】

茶麩水把頭發梳成浪花

鏡子里王瑞蘭和白素貞

正搶著描眉畫眼

 

每眨一次睫毛

胭脂的疆界就改朝換代

 

壓臺戲

鎢絲在幕布上化開

母親對鏡勾眉峰

油彩便游成藍溪銀鯉

 

條凳吞下八百雙掌紋的溫度

石棉瓦頂棚起伏

喘成漏風的嗩吶

 

樟木箱打嗝吐出七八年的潮氣

蟒袍抖開時 漁火撲通墜河

 

水袖突然甩出三十年風霜

鼓師背上的老堂鼓

咚一聲 撞破防空洞頂的蛛網

 

我摳著樂池起皮的綠漆

突然摸到谷雨時節——

晾衣繩上工裝和水袖絞成麻花

母親趟馬步掠過鐵絲

云板當啷一響

足尖點著【四塊玉】

 

把寒窯繡進湘中夜色

繡針穿梭處

漏出十八年沒晾干的月光

 

衣箱夜

馬鞭在鐵柜里打盹

守夜人的鼾聲打著【山坡羊】的拍子

 

《白兔記》的雪正簌簌落進

砂模裂開的指縫里

 

絨球頭盔吸飽潮氣

霉斑在戲袍上裂出閃電紋

 

我裹著紅蟒袍瞎晃

鎏金玉帶卡住了十二歲的腰

 

三十年前老生咳出的血

正在湘繡褶子褶里洇開

 

髯口猛地揚起白幡

老箱倌抹著茶油嘮叨：

“這折扇浸過李三娘的淚；

那翎子咽過秦雪梅的糠。”

 

旁邊的鎢絲燈突然抽筋

照見我正把云帚插進搪瓷缸

 

返場記

胭脂蘸取母親指紋時

褪色工裝坐滿臺下

 

為水袖鼓掌到指節發白的手

正擦拭鏡片上的水霧

 

當“八月十五月東升——”

撞出喉結裂縫

 

第五排站起搖晃的柳迎春

圍裙兜里的糖塊，粘著1983年鐵銹

 

老箱倌兜里軸承突然

咬碎拖腔的銅綠尾音

 

母親從頂棚裂縫抖開綢帶

把我裹成戲服里的新蛹

 

他們擰開保溫杯，用枸杞蒸汽

蒸軟眼角板結的鎂光

 

我褪色的水袖里驟然熔出

母親煅了四十年的藍溪銀鯉

 

作者簡介：李堅，筆名李小今，湖南省作協會員。作品見刊于《星星詩刊》《散文詩世界》《教師文學》《湖南日報》等報刊，曾獲湖南省第三屆教師文學獎年度最佳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