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梅山文化很古老,梅山文化的研究卻很年輕。深入發掘、整理、研究梅山文化自身的特質與特色,和它與湖南其他地域文化的差異性,對于把握湖南的歷史文化與現實,具有重要的意義。許多專家呼吁,要建立政府主導、民眾積極參與的多樣化的研究保護機制,采取科學保護手段,以形成上下同心、內外結合、專家教授共襄盛舉的可喜局面。乘此東風,梅山文化課題的研究開發必定步入全新的階段!為此,本報特邀省民俗學副研究員、從事梅山文化研究20余年的曾迪老先生,綜合這些年各地專家學者的研究和他自身的調研成果,從12個切面來聊一聊梅山文化,以此作為梅山子民了解自身文化的一個入口,希望各位專家學者踴躍參與,討論指正。
跨越千年的梅山文化之四
梅山蠻的先人②
□曾迪
民間盤瓠說
瑤族是一個歷史古老的民族。相傳,瑤族是盤瓠和帝嚳之三公主的后裔。
這個結論在梅山師公的科儀本經中都有記載,如新化水車鎮古城村鄒升云收藏的民國三十八年(1949)的《元皇金鑾九州會兵科》中就有這樣一段唱詞:
昔日皇帝高辛氏,生下公主號唐英
只因越裳來作亂,高辛出榜掛朝門
有人歿得越裳女,愿將公主結成婚
天公降下婁金狗,領旨前去建功勛
一口咬死越裳女,只銜首級跪朝門
賜爵加封總不要,要求公主配成婚
滿朝文武來公議,不可失信于功臣
公主上殿將言奏,嫁雞怎不伴雞行
文武百官齊餞送,大戎國內去安身
生下五男并三女,五男就是五梅神,
三女嫁在武陵洞,梅山三硐大王身,
上硐大王扶可志,中硐記書李白興
下硐梅王趙斗昔,各生三女共九人,
九姑大王九溪硐,游山捕獵掌雄兵。
大戎國是長沙地,三梅連接武陵溪,
王母會合梅山將,交與法主永隨行。
……
這段唱詞,在“師公”教中需要會兵、差兵或者發猖法事時,至今仍是必定要唱的,它更明確地指出,盤瓠的封賜地是長沙國與武陵相連接的梅山地。盤瓠的后裔、兒子成了“五梅神”,女兒嫁給了梅山上、中、下三硐扶、李、趙梅山王,這也充分證明,以盤瓠為始祖的瑤族,是居住在古梅山的主體民族。同時,因為盤瓠有功于帝皇,永世不朽,其后裔憑著有功而不服徭賦,從而為梅山蠻的先人統稱為“莫徭”,找到了注腳。
后漢書卷八十六,《南蠻西南夷列傅,第七十六》,亦有相同的記載:
昔高辛氏(即帝嚳)有犬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腢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盤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帝皇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于是女解去女裳,為仆鑒之結,著獨力之衣。帝悲思之,遣使尋求,輒遇風雨震晦,使者不得進。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盤瓠死后,因自相夫妻。
這段記載,與古梅山婁金狗的故事完全相吻合。
所謂“莫徭”,是對居住在古梅山族群的稱謂,最早見于梁,他們應當是長沙蠻、五溪蠻的一個分支,他們自持其祖先護國有功,理當“享受圣祿”,不歸王化,不服徭役,故稱其為“莫徭”。而其內部,因地處高山深壑,不為外人所知,直到東漢永壽三年(1572),這里的族群參與了“長沙蠻反叛,屯益陽”的起義,統治階級始發現在梅山有一支化外蠻夷。自此,朝廷對古梅山征戰不斷。
越人梅鋗說
據《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記述:公元前355年,越王無疆兵敗被殺,越王后裔散退在浙、閩、粵山區,并各自分立。有一支越族人為躲避楚人,走到江蘇無錫的皋鄉,更姓為梅。之后梅鋗的父親又從丹陽梅里遷徙到江西余干縣安樂鄉(今梅港鄉)定居。公元前228年,梅鋗就出生在梅港。梅鋗自小生得虎背熊腰,魁梧英俊,臂力過人。秦吞并六國時,梅鋗跟隨勾踐的五世孫到南海(今廣東南雄市),定居臺嶺。秦漢天下大亂,百姓苦不堪言,梅鋗在臺嶺地區招募民眾,擴大隊伍,操練兵馬,稱雄一方。后投奔同鄉吳芮麾下,舉起反秦大旗,力勸吳芮助諸侯伐秦。楚漢相爭,梅鋗隨衡山王吳芮站到劉邦一邊,被劉邦封為大將,帶兵攻打武關(今陜西省丹鳳縣東南)。梅鋗身先士卒,親冒矢石,奮力而戰。武關守將連夜棄城而逃。后來,項羽被劉邦所敗。公元前202年,劉邦統一天下,徙封吳芮為長沙王,次年,梅鋗被封為“臺侯”,“食臺以南諸邑”。臺以南即臺嶺(大庾嶺)以南。然而,當時臺嶺以南已為南越王趙佗所據。故唐代羅隱有詩言:“十萬梅鋗空寸土,三分孫策竟荒丘。”因沒有地盤,《楚寶》說:梅鋗率眾西遷到長沙王吳芮長沙郡,“以益陽梅林為家,遂世有其地”。這個梅林,一說是今益陽市桃江縣板溪梅山村,一說是安化的梅城。
安化人陶澍在給新化人鄧顯鶴的詩《題松堂老人》,詩中說:“洞庭四大水,沅澧與資湘,三水名最艷,惟資天一方。介處沅湘間,導源自都梁。冠蓋所不至,黯淡無由彰。至今茱萸峽,落寞多孤芳。我居石潭上,君居臨小洋。右眺梅鋗城,左顧善卷堂。神山高萬丈,安能郁不揚。”
陶澍是清代經世派主要代表人物、道光朝重臣,嘉慶七年進士,授庶吉士,任翰林編修,后升御史,曾先后調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省布政使和巡撫。他的詩文和編修的《安化縣志》,都有提到善卷和梅鋗的名字,證實他們曾在古梅山的存在。
梅鋗是不是“以益陽梅林為家”?筆者做了以下的考證:
其一,公元前204年,吳芮取下長沙,在濱臨湘水的這塊沃土,建設起了古城長沙。當時,北方兵荒馬亂,而長沙國相對平靜,不僅吸納了大量商家南下長沙,大量越人也于周朝末年,就散居沅湘之間。因此,有學者認為“梅山歷史跟戰國時遷居此地的一支梅姓越人有關”。益陽又是長沙的屬地,所以也為梅鋗“以益陽梅林為家”創造了外部條件。
其二,以吳芮、梅鋗的功勞而論,劉邦將吳芮由衡山王貶為長沙王,其勢力范圍窄了許多,而梅鋗封贈只是一紙空銜,實際上是給他們一個沉重的打擊,心里的不平衡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封王不到一年,吳芮就英年早逝,梅鋗失去主帥和同鄉好友,根本無心打仗,幸好吳芮的兒子繼承了長沙王位,只好“從吳芮之國長沙”,“以益陽梅林為家”,這是梅鋗的唯一的退路。
其三,明嘉靖《新化縣志》有記載:“梅鋗,漢高祖時,為長沙王裨將,芮嘗稱鋗忠力為多,梅山乃其家林。”
其四,梅山文化有遺存。筆者認為梅山并不是梅鋗的封地,只是“從吳芮之國長沙”,倚仗長沙王的屬地為居住之所。因此,不可能在行政上對梅山有所作為,但他和他的族人對梅山的文化和習俗施加影響,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如:現在梅山的宗教科本中,就反映出與江西南豐一種親緣關系:
“且說梅山身出處,弟郎方便說根因
家住撫州南豐府,南豐府外郭家村
郭十三郎娶唐氏,生下梅山三硐神。”
上面唱詞中郭唐氏生下的梅山三硐神,應當是指從撫州南豐遷來梅山的神靈,這正好與梅鋗在江西南豐軍山,替吳芮“傳儺以靖妖氛”的祭祀儺神的史實相對應。
筆者認為,《還都猖大愿》的出現并傳承至今,是江西儺文化與梅山本土宗教文化相融合的文化現象,并從一定程度反映出遷徙于梅山的越人,借助呂后專權陷害忠良的惡行,發泄他們的不滿情緒,這也和梅鋗功多卻不受重用的積怨相對應。所以,有學者認為,《還都猖大愿》是越人徙居梅山,梅鋗“以益陽梅林為家”的又一個證據。
吳氏長沙國,共五代五傳,歷46年,至靖王,因無子嗣,國除。而吳芮死后,只過了五年,梅鋗也死了,年僅33歲。因此,即使他來到了梅山,也不可能留下許多蹤跡。
上述種種,只能證明梅鋗徙居梅山的可能性,但不足證明梅山之名因梅鋗而起。但當時遷徙了一批百越人來梅山定居,成了梅山土著中的一員,而且帶來了他們的生產技術和文化,這一點應該是確定無疑的了。
事實上,這批越人,發揚勾踐臥薪嘗膽的精神,開辟梅山,經300多年的經營,子孫繁衍,族眾興旺,到三國時,其勢強盛,開始攻城奪池,擴大地盤。迫使孫吳調遣名將分兵防衛。故《三國志·吳書·諸葛格傳》,有“山越恃阻,不賓萬世。緩則首鼠,急則狼顧。皇帝赫然,命將西征”等句。《三國志》也還記錄了黃蓋平山越之事:“諸山越不賓,有寇難之懼,輒用蓋為守長”,“后長沙益陽縣為山賊所攻,蓋又平討”。這里所說的“山越”“山賊”,均指梅山越人,由于梅山人屢遭官方鎮壓,到東晉、南北朝時,大批越人遷徙,留居梅山的越人大為減少。
白虎夷人說
隋唐之交,梅山又遷來了一支以扶姓為主的白虎夷人,他們是巴人的一支,是土家族的先人。白虎夷人的來歷,有一個典故:秦昭襄王時有一白虎,常從腢虎數游秦、蜀、巴、漢之境,傷害千余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而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筭,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錢贖死。
盟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翰清酒一鐘。”夷人安之。關于這一點,《后漢書·南蠻傳》亦有秦昭王與夷人約“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筭”的記載。
因為射殺白虎有功,不僅對其族人以“白虎”冠名,以“白虎”為圖騰,而且享受不足頃田不納糧,有十個妻子不計人頭稅,傷人、殺人都可以用財物贖死的待遇,并訂立盟約:如果秦犯夷,輸黃龍一只,夷犯秦,則只輸清酒一杯。真是又一個“莫徭”民族!
這樣一支享受特殊待遇的白虎夷人,從四川朐忍(今云陽縣西)、宕渠(今渠縣)來到梅山定居,與梅山土著融合。經200多年的發展,逐步形成了以扶、蘇、舒、向、頓等姓氏為主的左甲、右甲,雄據一方,發展到十硐之眾。
硐,原指封建統冶者對少數民族聚居地之泛稱,后又用于管理蠻夷的行政機構。這里所說的十硐,則指當年扶氏稱雄梅山的勢力范圍,即宋開梅山時的新化縣、安化縣屬地,其民族構成主要為瑤,苗、侗、畬、土家諸族,被朝廷稱之為梅山蠻。梅山蠻趁唐末藩鎮割據,彼此攻伐之機(其時,湖南境內的潭州刺史閔項、衡州刺史周岳、邵州刺史鄧處納互相爭奪),虎夷之裔的石門峒酋向瑰“召梅山十峒僚斷邵州道”,向瑰亦集夷僚數千,攻陷澧州,殺刺史呂自牧,自稱刺史。自此梅山人不斷地進行攻守戰爭。
此時,扶氏出了一個人物,叫扶漢陽(在一些史書中稱包漢陽、苞漢陽),18歲時,在梅山已享有較好的聲譽,他領導的一支獵人武裝,活動在芙蓉大山一帶,即今安化、新化、漣源、寧鄉諸縣的交界地域。
五代唐天成四年(公元929年),楚王馬殷遣江華指揮使王仝率精兵3000人,攻打梅山。梅山首領頓漢凌火速召集梅山十峒主商議。扶漢陽率獵人300余投奔頓漢凌,頓漢凌讓他參加了議事。當時眾峒主一致主張率眾開赴溈山(今寧鄉縣境,與安化接近)與之決戰。唯扶漢陽主張智取,將王仝誘至“九關十八鎖”(今屬安化高明鄉地)困而殺之,頓漢凌遂用其計。以勇猛驕橫著名的王仝,根本不把梅山蠻放在眼里,全軍被誘入“九關十八鎖”深谷,忽聞歸路被切斷,忙令撤退。其時山上滾木、巨石和弩箭如雨下,王仝戰死,全軍覆滅。《十國春秋》載:王仝“曾與梅瑤戰,乘勝逐北,力戰死,里人感其忠義,為之立廟,號王司徒廟,其墓地稱司徒嶺”(王仝任司徒職)。
高明鄉的司徒嶺,至今有司徒墓和司徒廟,內塑王司徒神像,用大理石雕刻了司徒生平事跡,皇帝敕文,文曰:“嗚呼,國有忠臣,社稷之福。生而殉國難于時,死宜隆褒封于后,敕爾司徒王仝,奉命蕩寇立功,既奏搴旗之績,既而追奔被困,不忘揮血之吟聯,覽遺言,殊深嘆賞,爵贈嘉應侯以慰泉下,發帑金三百兩,命置祭田,庶生者食天澤于波余,死者享血食于身后。特諭。大宋熙寧九年丙辰秋九月敕。”
那次戰役,扶漢陽和他所率弓弩手立了頭功。自此梅山蠻進入全盛時期,為便于管轄,頓漢凌自任梅山右甲首領,轄上梅山至邵州(今邵陽市)諸峒,扶漢陽任左甲首領,轄下梅山至潭州(今長沙市)諸峒。梅山蠻的崛起,成了北宋王朝的“心腹之患”。
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公元977年)秋,朝廷遣翟守素攻打潭州一帶的梅山蠻。扶漢陽忙引大軍倉促殺奔驛頭鋪,中翟軍埋伏,扶漢陽所率峒兵大多殉難,他本人也為亂軍所殺,俘擄梅山蠻2萬人,斬殺1.5萬人,余5000人遣歸。此役之后,宋廷為防梅山蠻再作亂,把所轄地建了梅子口、七星、首溪、白沙、蜉蝣五寨,以兵守戍,并禁止蠻人與漢民交通,其地不得耕牧。由于宋廷采取高壓政策,余下的扶氏,大批逃往資水上游的扶夷縣(今新寧縣),與當地的扶夷人聚族而居,留在梅山的扶氏就寥寥無幾了。
從以上的文字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生活在古梅山的瑤、苗、侗、土家諸民族,是蚩尤、善卷、三苗、盤瓠、百越以及白虎夷人的后裔,他們從宗教信仰到民俗事象,從人物傳說到地域名錄,以不同的形式,承載著蚩尤、善卷、三苗、盤瓠的文化信息,它們應當是梅山蠻的先民,也應當是梅山文化的源頭。
責任編輯:梁陳熙